一碗米饭喂养的爱情无法复活


  □刘芳
  她和他都落难过,逃荒、挨批的特殊经历,给他们的爱情烙上了时代的屐痕,也添了些许的浪漫和传奇色彩。当他们由水深火热升入天堂之时,爱情开始风雨飘摇。
  当她把丈夫拱手让给二奶、三奶后,那男人“好景不长”,被查出患有癌症,他又成了孤家寡人。前妻又悄悄靠近了他,但不是为了爱情,只是同情,只是仗义……
  滴水之恩铸就的苦难婚姻
  郑达纯是一个可怜的人,少年时父母双双死于长江捕鱼时的那次沉船。他先是吃百家饭,继而沦为乡间乞丐。1964年春,21岁的郑达纯被照顾到湖北省洪湖县沙斗坪渔场当了一名炊事员。这年初冬的一天,他听说有一对父女在此不远的湖边安营扎寨有好几天了,每天都要到各村各户去乞讨,最近“行情”又很不好,讨不到吃的。女孩面如菜色,和父亲一前一后走在回“营”的路上,一头栽下,就昏迷不醒了。
  “要出人命的!”郑达纯还来不及把食堂收拾好,就把工友们未吃完的剩饭盛了满满一大碗,还偷偷用公家的鸡蛋煎了一碗蛋汤,一阵小跑送到了小女孩面前。小女孩吃着香喷喷的米饭,那才真叫狼吞虎咽。一旁的父亲则千恩万谢,称郑达纯是活菩萨。
  这对父女是浙江鄞县城关镇临街村人。当年春节刚过,他们父女就告别家人,走上了漫无目的的逃荒路。女孩叫倪华,已是18岁了。从此以后,郑达纯经常偷偷将公家的饭灌在竹筒里,送到“营地”,弥补父女乞讨的不足。倪华的父亲认为这不仅给郑达纯添了不少麻烦,而且让他担了巨大的风险,万一被发现,非开除不可。倪华的父亲决定带女儿别处谋生去。可郑达纯和倪华有些难舍难分了。特别是女儿的脸上有了些许的红润,父亲也不愿意把女儿再次带到水深火热的处境中去。犹豫间,郑达纯告诉了他们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:渔场所属的5生产队决定接纳他们父女。
  这是郑达纯“活动”来的。“这孩子不但心眼好,人还蛮机灵。”倪华的父亲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孩子。父女在这里干着农活,挣着工分,隔些日子,郑达纯都要捎些好吃的给父女俩。不久,农场要推荐两个赤脚医生,“根正苗红”的倪华不偏不倚赶上了。从此,她一边识字,一边跟着县(现改市)医院的医生学习医疗知识,走村串户,为渔民看病。
  倪华成了当地的红人。郑达纯还来不及为她高兴,就担心发韧于一碗米饭的爱情昙花一现。倪华是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,她建议郑达纯也学点文化。这样两人经常耳鬓厮磨学习到夜阑人静,渐渐地掌握了小学的文化知识。
  可是,一年后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了。郑达纯由炊事员摇身变成了挑牛粪的。他每天早上4点钟起床,挨家挨户到整个渔场100多户人家的牛圈里收牛粪,然后挑到集体的田地当肥料,时常要干到上午10点多钟。郑达纯心里的苦没法说,无端挂着个台湾特务的牌子游斗。一次游斗时,因他无法交待出他叔叔在台湾的所谓“黑幕”,他被责令跪在两块风干的松树皮上,膝盖都磨出了血。
  晚上,郑达纯被放回家。他苦思瞑想,终于想起来了,父亲生前说过,达纯有个叔叔解放前在上海参加了海军,后到了台湾,直到达纯的父亲罹难一直没有和家乡联系过。达纯一宿未合眼,第二天清晨,他挑送这天的第一担牛粪,半路上撂下担子迳直来到双亲淹死的江边,跳到江里。他不会游泳,被淹得半死。经人救起后,队长找到倪华,命令她一定要把他救活,说:“不能让他一死了之,便宜了这个阶级敌人。”倪华便放心大胆给郑达纯做人工呼吸,给他烧柴禾取暖。僵死了的郑达纯苏醒后,见是心上人倪华,他流下了热泪。
  往后的日子,郑达纯是罪加一等,他一次次想到死,可家里没有供上吊的悬挂物,农药又没人卖给他,他想自杀都不成。
  他的肉体和灵魂受着双层煎熬时,倪华勇敢地站出来了,她决定把终身托付给他。当她向他宣布这个决定时,他把一担牛粪从自己头上淋下来,悲喜交加地说:“你不能与我这个脏人过暗无天日的日子……”说着头也不回走了。
  就冲要嫁给他,倪华也被定性为蜕化变质分子,有了和郑达纯一同进学习班和同台挨批的特殊经历。
  倪华是一个倔犟女子,她把父亲打发回浙江老家了。1968年腊月初八,倪华和郑达纯确立了婚姻关系,在农场一间破败的房子里举行了没有第三人参加的婚礼。他把一个心心相印的发卡戴在她的头上,她把一个用铁丝做成的戒指,带在了他的手指上,叫他做一个意志如钢的人。
  倪华的药箱被交了公。她和郑达纯成了被人唾骂的“黑五类”。婚后近十年,没敢生育后代,夫妻俩相依为命,战战兢兢,度日如年熬过整整十年。
  他没有跳出“男人有钱就变坏”的窠臼
 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,两岸开始通邮通航通商,在这种大环境下,1982年他们的女儿蝶蝶降生了,给这个家带来了欢乐。1983年,郑达纯的叔叔回家探亲,了解到哥哥一家悲惨的遭遇后,老泪纵横。尤其对侄儿受到的株连更是痛心疾首。
  叔叔在台湾经商30余年,腰缠千万。他这次探亲一次性给了郑达纯夫妇18万元,为他们在洪湖县城做了一栋三层楼的小楼房。随后,又给了他们30万元,办起了全县首家纸巾厂。
  这个项目选得很准。八十年代中期以后,从大城市到县城再到乡镇,酒楼餐馆、歌厅茶社层出不穷,餐巾纸在市场上卖疯了。经过十多年苦心经营,郑达纯拥有流动资金近100万元,加上厂房设备等固定资产80多万元,郑达纯已是富甲一方。倪华成了主管财务和成本核算的内当家。原本不修边幅的丈夫开始变得西装革履,把光秃的头变成了一头乌发(假发)。甚至花上千元,换去一脸的死皮,硬是把自己包装得减去十岁,扬眉吐气。
  “这都是钱好!”倪华对郑达纯的这种变化并不感到惊诧,他这是对过去岁月的弥补。可是有一天丈夫的话令她有点不安了,丈夫说:“我们虽拥有百万,在本土还算个富人,可在澳门还只能算穷人,还顶不上人家的一次赌注。”
  1996年10月,郑达纯怀揣30万元,随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到了澳门,竟输得一干二尽。赢家还算义气,把他请去桑拿,让他首次享受到了白皮嫩肉的滋味。回来后,他对妻子说钱拿去交了全年的税收,县长还握了他的手,显示出故交般的热情。倪华蒙在鼓里,她并没有多说什么。直到年关,税务员多次催交税款,他才露了馅,承认自己拿那钱到澳门买了见识,要怪只怪运气不好。
  当他们的孩子还在上小学时,学校离家不过300米,郑达纯每每让车子接送,显出一副大款派头。在整个县城,似乎唯他独尊。如果说钱是郑达纯赚来的,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,她无法阻拦,但在女儿的培养上,她是绝不允许让孩子成为一个纨绔子弟的。在这件事上,由于她的据理力争,丈夫就范了。他们的孩子在学校是个乐于助人、勤俭好学的好少年,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。
  郑达纯拼命地赚钱,既为斗雄,也为穷奢极欲。澳门走麦城后,在地方上打麻将、摇晃晃,他虽输多赢少,终归数量不大,只不过是他身上的一根毛,而他的大款知名度与日俱增。他追求的正是这种效果。
  最令郑达纯眼花缭乱的是,满街云如的小姐妖艳且性感。只要郑达纯的蓝鸟轿车驶过,总有美人向他搔首弄姿。郑达纯酒后多次放肆地一手搂一个风尘女人,东歪西倒朝包房而去。沿江的荆州、宜昌、武汉等地,他都泡过妞。每次只要赌赢了,他都要外出轻松。在女人问题上,洪湖本土他是不出格的,这是他的一个原则。因此他一次次逃过了妻子的视线。
  郑达纯在恩施包了一个土家族女孩子,名叫阿婉。阿婉是个山妹子,十九岁,按年龄应该喊郑达纯伯伯,三年前就被他包了起来,她的一家人也都过上了小康生活。阿婉用老郑的钱,还供养了一个小青年,这小青年答应非她不娶。阿婉只不过把老郑当作了一棵摇钱树,在老郑为她买的三房两厅的房子里与他逢场作戏罢了。只是阿婉没见过写着自己名字的房产证,她觉得老郑也是一块很辣的老姜,找郑要了10万元,溜之大吉了。老郑去找阿婉,但杳无音讯,只是后来听说阿婉在一个出租屋里,被人送上了西天。警方通过老郑,寻找破案线索,倪华方如梦初醒。
  倪华并没有打闹,倒是郑达纯担心倪华提出离婚,通过法院判决,他就要掉下百万家产。于是他来了个权宜之计,眼泪婆挲地说:“我们做夫妻都30年了,就按每年5000元,给你开工资;在我落难时你嫁给了我,我再给你5万元感谢费,一共是20万元,全部给你的家人,算是我的忏悔,希望你不要离开我……”郑达纯就此在倪华的心中大打折扣。她冷静地想了又想,自古是英雄难过美人关,如今的老板是财色不分家。倪华不由陷入了痛苦的深渊。
  怀着家丑不可外扬,大事化小、小事化了的心态,倪华宽容了丈夫。可是有些事让倪华感到很不体面。郑达纯是个守财奴,他对公益事业不感兴趣,不仅每年的税收一拖再拖,前年女儿有个同学得了心脏病,女儿要捐100元钱,他竟用5元打发了女儿。接着,他又花数万元,把女儿送到美国去参加夏令营。他是一个多么自私,没有人情味的家伙。特别是1998年七八月间,长江发生全流域性大洪水,九江决口、牌州湾溃口,监利百万人大转移,中央电视台、湖北电视台都举办了大型赈灾募捐晚会,可郑达纯无动于衷,倪华一次次劝他,再怎么也要表示表示,可他依旧连一个子儿都不愿捐。倪华愤怒地说:“你都半百多的人了,难道把钱带到棺材里去?”郑达纯恼羞成怒,转身给了倪华两掌,然后驾车扬长而去。
  倪华真的不明白,在那个非常年代,郑达纯能冒丢饭碗的危险,偷饭救他们父女的生命,心肠是那样好;如今拥有200万元资产,反而吝啬了,为富不仁了,这是多么大的反差。倪华便自作主张将1万元捐给了灾区。不久,民政部门邮寄来的感谢信被郑达纯收到了,他才知道妻子拿了他的钱去打了“水漂”,郑达纯愤怒得不能自已。这天,他在家喝得烂醉如泥,还梦呓般地说着:“我的钱,钱钱钱……”
  倪华流下了苦涩而又无可奈何的泪水。此刻,她觉得自己和他是一对不共戴天的仇人……
  救助你,但决不重复昨天的故事
  1998年9月27日,经总口法庭判决,二人离婚。法院将一层4层楼房和女儿判给了倪华,还包括女儿抚养费17万元在内的58万元。
  可是倪华什么都没要,不仅未带走一砖一瓦就连女儿的抚养费也没要,只找郑达纯结算了15年工资7.5万元。这些年,她算是他的打工妻子,要这钱是天经地义的。因为她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养活女儿,所以连抚养费也拒领,她要让郑达纯抱愧终身。
  倪华把女儿寄读在鄞县一中,她自己则在后县街开了个热干面店。她把武汉(洪湖与汉相邻)的这个著名小吃带到了家乡,生意十分兴隆,靠着自己勤劳的双手,母女俩过得从容而惬意。
  郑达纯在湖北则无心经营,工厂陷入瘫痪,他每天喝着西洋参,放纵酒色,包了二奶,还要包三奶、四奶,已完全是一副流氓大亨的作派。1999年6月初的一天,他突然倒在四奶的身上,一阵呕吐后,就不能动弹,吓得一群烟花女子作鸟兽散。等候在外的郑达纯的司机,把他送到阿婉曾经住过的房子,在家休息了几天。郑达纯在窗明几净的豪宅里寂寞地躺着,有一种不祥之感。在他的要求下,司机把他送到武汉住进了湖北省肿瘤医院检查,确诊为肺癌。
  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,郑达纯一下成了孤家寡人,精神坍塌了。癌细胞在郑达纯肺部横冲直撞,加上放疗起的副作用,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被蹂躏成一个枯瘦老头。让医护人员和病友弄不明白的是,郑达纯治病用的是支票,一次就开具20万元,应该是一个阔佬,除了司机和下属偶尔礼节性看望一下,却没有一个至亲守候。
  人之将死,且孤苦伶仃,郑达纯在病榻上流下了悲伤的泪水。忧郁苦闷和病痛搅得他精疲力竭,死去活来。由于情绪上的大起大落,郑达纯突然口吐恶血,发生气胸(有气进无气出)。医生们用胸搏器、输氧机等进行抢救,幸免于死。但病危通知书下达了,可没人签字,老板是个百万富翁,司机不敢画押,担心老板死了,自己被流言蜚语所累。
  郑达纯嗫嚅着嘴,说不出话来。司机在纸上写下了“倪华”二字,递到他眼前,他轻轻摇了摇头;司机又写了他女儿的名字“郑蝶”,他用力点了一下头。他的这个愿望被下属传达给了倪华。
  倪华听到这个消息,草草关了面食店。女儿住校读高三,不能影响她读书。“在这个节骨眼上,我不能这点忙都不帮他。”倪华思想非常杂乱,但她很清楚这不是一种报恩的冲动。当初还是个挺拔英俊小伙子的他用一碗米饭救活了她父女,以后近三十年间,她一直在报他的恩,她和他谁也不欠谁的……
  倪华来到武汉,赶到肿瘤医院。一年前还风流放荡的郑达纯已是皮包骨头,两眼深凹得足可以容纳两个鸟蛋,像木乃伊一样了。
  “老郑,我代表女儿来看你了!”眼泪在她的眼里打转,她强忍住了。“倪华,我对不住你。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。我再也不做对不住你的事了,今后一切由你作主,我听你的。你回来吧,有了妻子、孩子,我什么都不在乎!”“老郑,你别瞎说了。我不会答应你的。我只是在替女儿帮她爸爸一把。”倪华终于哭了,凄凄切切的。
  如果想重温旧梦,倪华就不会来了。她只是仗义,同情他而来的。倪华开始照顾郑达纯,每天为他料理饮食,将流质一口口向他嘴里送,还搀扶他上厕所,为他擦身,用热水为他焐脚。有时倪华擦着擦着他的身子,郑达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,抱住倪华,恳求她,给他一次悔过的机会,他好了一定做牛做马报答她。
  郑达纯还把家里的钥匙双手递给倪华,告诉他工厂的帐户和家里的存折,叫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,而且特别提到要多捐一点款给台湾地震灾区。看来,他是想将功赎罪,让倪华亲手摘掉她给他戴上的“守财奴”的帽子。
  倪华心中一片释然,她曾经想改造他没有成功。如今死亡把他逼到悬崖绝壁上,他倒是活出了点人味。
  但事实没有出现读者期望的那种皆大欢喜的局面。倪华拒绝了复婚,她说,如果她答应了他,他还会重蹈履辙。她这样做,只是想警告天下的男人:要做一个有良心的人。不过,她能做的护理工作,她会一直做下去,只当她是他的一个保姆,直到他康复出院。
  目前,郑达纯正在接受根治性放疗。他56岁还可能迎来第二次生命。
  但他不可能与倪华第二次握手,万事万物都赎不回已经死亡的爱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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