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来把我的妻子带走


  □杨光
  上:多余的孩子
  一场失败的婚姻收场后,给我留下一个女儿。女儿只有一岁零三个月,满脸病容,像绿豆芽一般纤弱。我希望她一生顺利,就给她取名杨凯。从此,我带着她去走天下难行的道路。还有白头发的母亲,也跟在我身边。
  母亲最关心我的终身大事,目光里常常流露出热切的期盼。在舔好心中的创伤之后,我也觉得该找一个人了。这个人既要做我的妻子,又要做我女儿的母亲,但这种高难度的角色,几乎没有人愿意扮演。有的女孩跟我见过两面,流下几滴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悲伤的眼泪,就挥手拜拜了。我爬上屋后的山坡,看夕阳西下,失望如潮,一浪浪拍击我的心灵。
  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,老天让一位女孩走进我的生活。她置朋友的劝阻于不顾,给我的女儿买裙子、戴头花。渐渐地,我的女儿跟她亲热有加,反倒把我晾在一边了。这个女孩自然成了我的妻子,这时候,女儿已经5岁多了。结婚那天,女儿捧一杯茶给她的新妈妈,说:“妈,喝茶。”那一刻真让我感动,我想,我拥有了一个美好的新家庭。
  没想到,在美好的外表下,烦恼却在涌动不息。新婚不久我就发现,妻子很爱生气,我不知道为什么,问她,她说:“你摸杨凯的头。”我惊讶地问:“杨凯是我的女儿,又那么小,我为什么不能摸她的头?这是很平常的呀。”妻子说:“是很平常,但你一摸她的头,我就想起你和你的前妻。我会全身发抖!”
  哦,竟是这样,我沉默了。从此,只要妻子在场,我就尽量不跟女儿有肌肤上的接触。有时女儿过来,以为还可以像以前那样,在我的膝上坐一坐,在我的身上蹭一蹭。虽然我也很想抱一抱她,但还是把她推开了。女儿再过来,我再推开她,直到她知趣地走远。看着女儿走远的身影,我又觉得对不住她。
  妻子不在家的时候,我才跟女儿亲近。我们都欢呼雀跃,好像又回到了从前。但孩子太幼稚了,等她的新妈回来,她兴奋地报告:“爸爸打我的屁股。”打屁股是比摸头更不能容忍的动作,妻子又生气了,而且流下眼泪,还要离家出走。
  我想告诉女儿,有些事不能跟妈妈说。什么事不能跟妈妈说?为什么不能跟她说?我无法向女儿解释清楚,更怕污染孩子的心灵,便什么也没讲,只是默默地告诫自己:取消跟女儿的一切亲热。
  让我稍稍感到安慰的,是妻子跟女儿还相安无事。妻子是小学教师,女儿在她的学校读学前班,妻子每天早上带我的女儿去学校,傍晚再带她回来,这是我一生要感激妻子的地方。我原以为,她们日日相伴,感情一定很深,可是,我错了。有一天晚上,女儿在邻居家唱歌,唱了一支又一支。邻居连连称赞,我也觉得很好听。然而妻子撇撇嘴说:“杨凯唱歌刺耳死了,我一听就肉麻。”给我的女儿买裙子、戴头花那个女孩到哪里去了?
  女儿六岁半时,转入另一所学校读一年级,上学下学由我接送。这样我跟女儿的接触自然很多,又触动了妻子那根不能碰的神经。她找到理由说:“一个大男人,整天只知道接送孩子,有什么出息?孩子不小了,可以让她自己走路。”
  这时候妻子已身怀有孕,快到预产期了。我不能跟她吵,只好又向她妥胁,答应不再接送女儿。女儿的学校在县城东南角,我们则住在县城西北角的一个小山头上,中间要穿过整座县城和一条国道。邻居的孩子8岁了,上下学还是大人接送,女儿只有6岁半,将开始在这条路上穿行。我想减少女儿的行程,就跟她说:“杨凯,你以前的妈妈就住在学校旁边,中午你可以到她那里吃饭,不用回来了。”女儿说:“我不去,爸爸你来接我。”我苦涩地说:“爸爸忙得很,以后不能来接你了。”女儿不假思索地说:“那我自己走回家。”“中午没有多少时间,路又远,你会迟到的。”“我走快点。”
  看着瘦小的女儿,我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,一再叮嘱她:走路要走路边,横过大街和公路要看车辆,千万不能乱跑。傍晚我就站在窗前,向山坡下张望,直到看见小小的女儿背着书包,爬上长长的陡坡,才放心。
  有一次天快黑了,还不见女儿回来。我们着急地四处寻找,担心她出事,因为那条公路上,车辆不止一次碾死过小孩。幸好,最后在路边找到了女儿,她一个人在玩泥沙。女儿的这一次迟归,给妻子带来一点震动,她说:“如果你女儿在路上被车碾死,我就自杀填她的命!”这种视死如归的话语,使我感到寒气逼人。我听懂了妻子复杂的心声,世界上最沉重的,莫过于人心。
  天凉秋深的时候,妻子怀着复杂的心情,生下一个女孩,取名杨璇,我去医院守护妻子。母亲在家里托一位老师帮接杨凯,那位老师又自作主张,把杨凯送到我的前妻那里。妻子虽然不发表意见,但她的高兴已经写在脸上。我母亲心里却不舒服,5年多来,杨凯晚上一直是跟她睡的,她对孩子感情很深。趁给小杨璇办“三朝”的机会,母亲提出:把杨凯接回来。我也想把杨凯接回来。可是妻子说:“如果杨凯回来,我就走!”这句话她两天里对我说了三回,我不能不相信那是真的。
  妻子正在坐月子,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离家出走。于是,我不准任何人去接杨凯。除妻子以外,所有的人都反对我,说我不近人情。母亲流着泪骂我:“你是个畜牲!”她捶胸顿足,要不顾一切去接杨凯。我无计可施,只好说:“如果你接她回来,那你就养活她。”这句狠毒的话把母亲镇住了,也震碎了她的心。她收拾衣服回了老家,不愿再跟我们同住。
  在几天的吵吵闹闹中,我知道有一个人高兴,那就是身体还十分虚弱的妻子。为她这点高兴,我得罪了我的亲人,也背叛了我的良心。我做了一个丈夫所能做的一切,我对自己说:“在忍无可忍的时候,就再忍一次吧。”
  三个月后,我到学校看望杨凯。那眉清目秀的孩子,明明是我的女儿,但她不再理我。我叫她,她掉头就走。我跑过去抓住她问:“杨凯,你怎么不理爸爸?”她老老实实地回答:“妈妈叫我恨你!”我鼻子一酸,眼泪就掉下来。夜晚,妻子不高兴地说:“你今天居然去学校看杨凯,以为我不知道?我的朋友看见你了。”原来父亲去看望女儿,也是一种过错。
  从此我再也没有去看过杨凯,只是每个学期替她交学费,直到两年后,她的生母把她送回来。
  下:无能的丈夫
  我们住在山坡上,原先长满大树,后来学校把树木砍掉了。有几个老师去挖树根当柴烧。我也去挖,挖了一大堆。妻子看着一堆树根说:“勤快是勤快了,但我不欣赏这样的丈夫。”
  确实是,挖树根的丈夫太无能了,有什么值得欣赏呢?而别人的丈夫,一个个是那样了不起。
  妻子跟我结婚不久,她的女友们也陆陆续续结了婚。许多朋友结婚,都请她去喝喜酒;每一次回来,她都闷闷不乐。
  一个姓戴的朋友嫁给有钱人,她喝喜酒回来,就埋怨自己的房子太小,太旧。“看人家的房子宽宽的,窗帘、家具高级得很,那才叫家。”确实,我们住的那套房子只有50平方米,实在小得可怜,可这已经是学校最好的房子了,有多少人连这样的小房子也住不上啊!又一个姓冯的朋友嫁给一个小伙子,妻子喝完喜酒回来,就盯住我,看了半天,叹了一口气说:“唉,你怎么是个结过婚的人?没结婚的时候,你怎么不认识我?”因为妻子的女友极少有嫁给离婚男子的,有那么一两个,也是嫁到富贵人家。她心里不平衡了,越想越觉得吃亏,于是抱怨说:“我嫁给你一点好处也没捞到。”我说:“我也没占你什么便宜呀。”她立刻就气紧了:“你怎么说这种话?”我争辩说:“是你先说这种话的。”“我是女人,你是男人。”“女人火气就该比男人大吗?”“你怎么这样冷酷无情?”下了这种重重的结论后,妻子就不再理我,推着单车出了门。当她游一圈回来后,气消了一些,就像先知一样开导我:“其实女人没有什么的,只要男人无微不至地关心她,就好了。”无微不至,谁做得到呢?我心里这样想,嘴上却不敢说了,免得战火又起。
  妻子倒实实在在用“无微不至”的标准来要求我。感冒了,她故意不去看医生,也不出声,静静考察我是否发现她的病情。如果我没发现,她就恨恨地说:“没见过你这么残酷的人,妻子病死你也不会看一眼。”人家骂日本鬼子才说残酷,妻子数落我竟然也用上了,不知在她心里,我跟日本鬼子是否差不多?
  如果我发现了她的病情,叫她“快去医院看病吧”,她就说,“你怎么假惺惺地说一句就算了?”我问:“那你说,我该怎么办?”妻子不耐烦地教导:“你怎么这么笨?人家的丈夫,妻子有一点小毛病,就哄过来,哄过去,哄半天,最后硬是陪妻子去医院看!”
  有时候,妻子感冒了,又会说:“我感冒全怪你。”我问:“你感冒怎么怪我?”她说:“昨天我穿衣少,你不提醒我添衣服。”我哭笑不得地说:“照这样下去,有一天你把尿撒在裤子里,也会怪我不提醒你去小便的!”
  有一次,妻子在床上坐着,突然往后仰,脑袋磕在墙壁上。我正在备课,回头看一眼,见没什么异样,就又埋头写字。可刚写得两行,妻子就生气了。我赶紧丢下笔,跑过去安慰她,问她磕着哪里了,痛不痛,但她始终不理我,只是生气。我伸手去摸她的头,她把我的手拨开。我说:“你不要这样,我只是来迟了一分多钟。”没想到这句话如火上浇油,她又说我残酷无情,并立刻离家出走。
  我已经记不清楚,这是她第几次离家出走了,我只感到深深的悲哀。
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我就怕跟妻子一起看电视,因为几乎每一部电视剧,都是她训夫的教材。如果电视里出现个负心汉,她就会郑重叮咛:“你可千万不能像这个坏蛋一样。”如果电视里是一个男人给爱人掖被子,或者给老婆下跪认错,妻子就会指着电视机,及时训导我:“你看人家是怎么当丈夫的?哪里像你啊!”我知道这时候顶她必然战火纷飞,就自嘲说:“好荣幸啊,所有的电视剧都是为教育我而拍的。电视台为我真舍得花大钱!”
  我更怕跟妻子一起出门,因为出门会碰见熟人。碰见个小人物倒没什么,就怕碰见当官的,而尤其怕碰见当官的老同学。如果在路上碰见一个,我的妻子十次最少有九次会说:“看,这就是你的同学,人家已经当局长了。”
  不出门就缩在家里吧。在家里也难,对面有一栋新楼,恰好是我一位老同学建的。早上一打开门,就看见老同学建的新楼了,妻子用纸扇拍拍我的脸说:“你看那栋新楼,是你的老同学建的,最少要十几万。你呢,你连一万也没有。”
  有时候,我气极了,就对这位作贱丈夫的狂人说:“是的,我既没当大官,也没发大财。你不必作贱我,你快点嫁给那些大官大财主去吧!”妻子立刻气得发抖,要跟我离婚。我暗暗高兴,就说:“你写离婚协议书,我马上签字。”她真的写,我真的要签字。可她忽然又不离了,要吃老鼠药,或者要上吊自尽。我不得不软下来去劝阻她。平静以后,妻子会忧伤地说:“人家的妻子闹离婚,丈夫跪下来哀求,你却那样无情。”
  经过几年的吵闹斗气,我们原先储备的爱情早就透支了,但还打着夫妻的旗号。我无数次仰望星空,叹息,再叹息,想下决心结束这场婚姻。可是妻子在城里没有住房,离婚后她去哪里住?靠什么生活?我常常告诫自己:不要撇下妻子不管。她和我的母亲和女儿一样,是家庭中的成员,只要我不死,我就得保证她们有饭吃,有衣穿,有房住,有钱看病,这是一个男人的责任。但让我伤心的是,在尽责的同时,还要忍耐妻子无休止的埋怨和嘲弄。
  我想起一句话来了:男人婚姻成功的秘诀,就是像牛一样干活,像哑巴一样不争辩。我实在不愿意过这种生活。我真希望,有一个富人或贵人大发慈悲,把我的妻子带走,让她快乐,也让我重新过上安宁的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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