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李春频 (一)
在巫山十二峰的白云深处,在海拔1350米的地方,有个巫山县骡坪区竹贤乡药材村,村里有个奇人,人称“蛇王”,叫陈依荣。陈现年70岁,据说本事了得:喊蛇睡就睡,喊蛇玩就玩;山上百蛇,见他就点头致意,世上蛇病,经他手就能治好。传得有些神乎其神。
从竹贤乡政府走三五里路就到了陈依荣家,这里叫万家沟,人称蛇窝子。清泉长年不断,树木一片葱笼。夏天也凉爽宜人。人们从沟边小路走,树木遮天,不见阳光,蛇喜欢阴湿,所以都聚集到这里。一路上,有的蛇盘成圈,像一堆牛粪;有的想偷鸟蛋爬上树;有的蛇想洗澡吃小鱼,就钻进水潭;有的摊在石包上,懒洋洋晒太阳……人们只得小心翼翼走,不敢惊动。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,亲眼看见成百上千条蛇盘在古坟头上“开会”,中间一条是头儿,其它蛇都昂起头向着它,似乎听它在“演讲”。这里最早的住户杨元耕,是以打铁为生的。有次蛇竟盘在他的铁砧上,被人抓住,就着炉火烤了吃。不料引来群蛇“报复”。蛇是“记仇”的,后来杨家屋里屋外都出现蛇,有的钻在床下,有的贴在墙上,有的缠在屋梁,有的盘在桌上,杨家有一条很凶猛的大黑狗,平时追着蛇咬,此时蛇竟霸占了它的窝,它夹着尾巴跑到屋外,远远对着屋叫;杨妻在厨房做饭,蛇竟爬到菜板上,盘成一圈,昂头示威……杨家不得安宁,最后只得搬到福坪村了事。
陈依荣搬到这里后,蛇就少了。人们说陈念了“咒语”:灵虫灵虫,听我封赠,上山上山,别再吓人。蛇听话,就走了。
陈依荣真有这么大的魔力吗?
(二)
陈依荣家是祖传蛇医,他从十五岁和蛇打交道,到现在已有55年光景。
他的信条是:不打蛇,不卖蛇,不吃蛇。乃祖宗遗训。
相传陈的父亲可以让蛇搭棚,自己在蛇棚中睡觉,可惜失传了。老人每年要养蛇玩蛇,有两个作用:识蛇性、取蛇药。所谓取蛇药,就是捉来毒蛇,每天喂一个煮熟去掉蛋黄的鸡蛋,开始蛇不知道吃,还要掰开它的嘴,一点一点喂。喂一两三天,蛇就自己吃了。在箱底垫一张干报纸,蛇的屎,洁白晶莹,和中药麝香、上片相配,是最好的眼药,还可治其他无名红肿。
现在老人还养着一条毒蛇,已有大半年了,养在木箱里。打开箱盖,骇然露出一颗蛇头,小眼睛亮晶晶的,吐着信子,警惕地四下张望。这是毒蛇,叫三条经。老人轻轻拍拍蛇头:“睡下睡下”,那蛇就乖乖低了头。
这蛇不长,三尺多,麻黄色,背上有三条经线。放在双腿间,它一会儿像一只小猫咪温顺地躺着,一会儿调皮地缠上老人脖子,再从衣领里钻进去,钻到肚子裤带处,鼓鼓凸凸。老人嘿嘿笑,解开扣子,蛇就从衣缝里探出头来,又依依不舍缩回去。老人伸进手去,又把它提出来。老人说,听说报上登过新闻,有两个小女娃子和毒蛇住在一起三个月,要创世界吉尼斯什么纪录,我和蛇睡一年都不怕。
蛇是极爱干净的,又爱洗澡。天气热一天一次,天气冷三天一次。盆里水清亮亮的,老人放蛇进去,给它洗头,洗身,洗尾巴。蛇非常舒服,又很快活,小尾巴还打得水卟卟响,把它放到地坝,它还潇洒地到处逛。地坝里的鸡,见了蛇也不惊不诧,仍悠闲地散步;大黄狗在旁边打瞌睡,见蛇爬来,只睁了一只眼,又闭了去,继续做梦。蛇和陈依荣一家,有一种亲密和谐的关系。
陈依荣老人当蛇医,只求救人,不求钱财,治一个病人,收十个鸡蛋,或给两斤酒,有时还倒贴,所以儿子媳妇不高兴:说这是商品经济时代,还当什么雷锋哟。老人发了火:以往加拿大的白求恩,几千里几万里来中国治病救人,也没讲什么报酬;我是本地人,还好意思伸手找人要啊?儿子白眼一翻,屁股一拍,就带着媳妇到广东打工去了。老人坐在门口呆了3天,想到祖传手艺要断代,直叹气,一狠心:把手艺传给孙儿孙女。
12岁的孙儿陈祖德,读小学五年级,前年捉过一条菜花蛇。孙女陈祖蓉,14岁,去年打猪草,在竹林里看见一条三尺多长的竹节蛇,还直立着与她比高矮,她捉了后喂了两三个月。放蛇的时候,蛇竟绕着她的脚脖儿不走,她解开蛇,放在草丛里,转身走,竹节蛇竟跟着追,还昂着头张着嘴找她要鸡蛋吃。捉了蛇手臭,陈祖蓉在溪边洗手,那蛇又溜下水,朝她手上爬,要她洗澡,陈祖蓉后来只好转身跑上坡,蛇追不上,孤零零地呆在原地。陈依蓉看着看着,就哭了。
陈依荣只养毒蛇,不养无毒蛇,而且养到两三个月,又放回深山老林,要放得越远越好,蛇恋旧,不然要爬回来。“能不能把蛇养个一年两年,像狗猫一样温驯呢?”老人摇摇头:蛇要冬眠,再说养大了每天要两三个鸡蛋,也喂不起,鸡蛋五角钱一个,要留下卖了钱给孙孙交书费。
蛇是灵虫,养久了也认得主人。他多次遇到放回深山的蛇,听到他的声音,就停下来,摇头摆尾,显出很亲热的样子。有一次,老人到竹贤乡供销社买东西,一收蛇人知道他的名声,找他协议买蛇。老人鼻子一哼,转身就走。哪知蛇笼里有一条蛇乱窜起来,惹得一笼蛇都乱成一团,收蛇人一脸惊悸。老人回头一看,原来是一条七盘花,养过的,好像向老人“求救”。老人把身上搜尽,也只有四五十元钱,收蛇人怕出乱子,就卖给了他。老人拿起蛇,七盘花就朝他怀里钻。老人鼻子也酸了。
(三)
陈依荣老人每年采药一至两月,足迹踏遍了神农架林区。
他的行囊很简单:两张胶纸,一床被盖,一个药背蒌,一把小锄一把刀。哪里黑,哪里歇,找不到岩洞,就干脆一张胶纸铺在地上,蜷在被盖里,上面再盖一张胶纸,下隔潮气,上遮露气。包谷炒面,加点白糖,喝一口泉水就行。
三峡山高林密,地形复杂,从海拔一百米到三千米,立体气候明显,蛇的种类也多。
老人说,三峡无毒蛇种类不太多,只有墨蛇、麻蛇、菜花蛇、黄蒿蛇、乌梢蛇、皮囊等几种,不管它好粗好大,咬一口也只当刺锥一下,没得危险。至于毒蛇,地方不同,种类也不同。一般说来,低山蛇少,中山蛇多,高山种类多。会水的识水性,玩蛇的懂蛇道。捉蛇玩蛇养蛇,就是摸蛇道看毒性,好以后对症下药治病。
老人给毒蛇排了名次,三步倒、五步倒、七盘花、铬铁头、青竹镖……三步倒五步倒,听其名就知毒之大,被它咬一口,走几步就要倒,它们最多三尺长,麻癞癞的,和一般蛇无大差别,一般人也区分不出来,只有内行认得出。一旦被咬,就要把蛇认准,才好对症下药。七盘花好认,头上红绿蓝白黑,像七朵花。铬铁头头大身细,样子极丑陋,又称铬铁脑壳。青竹镖又称青竹蛇,它跑起来像飞镖一样快,全身绿得透明,俗话说:“青竹蛇儿口,黄蜂尾上针”,都是极毒的,最臭的要数裹脚蛇,成扁形,像懒女人的裹脚布,老远就臭得熏人。最坏的数松百口,若惹恼了它,它要咬你一百下才松口,最丑的要数癞哈蟆钉钉蛇,浑身长些颗颗,像癞哈蟆,看到就恶心;最美的要数红蛇儿,红得透明透亮,盘在绿草间像一朵大红花;最奇的要数棒槌蛇,两头一般粗,尾巴像颗螺丝钉,走下坡跑不快,就翻斤斗,转得像车轮一样,鸣呜响,打在头上都要把人打昏;还有扁筒蛇,竹节蛇,白亮蛇,土狗子蛇……
这些稀奇古怪的毒蛇,人们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,并且有些蛇十分稀罕濒临灭绝,比如棒槌蛇,武汉一蛇类专家曾出高价买一个标本,多年来一直寻觅不到。求人找到陈依荣。老人说:有,但是极少,毒性很烈,莫说找不到,找到了也不卖。
(四)
谈起蛇咬人,老人说:这叫一踩二错三冤四仇。踩是指蛇被人不小心踩了,他返过来咬你一个眼;错指它错咬人,咬两个眼;冤仇则指蛇和人有冤孽,要咬三个四个眼,咬得又深又狠。当然这只是些说法,其实蛇从不主动攻击人,而是人惹了它才反击的。
去年5月,福坪村五组组长许尚保,上山砍柴,被五步蛇咬了。老人只给他治了两个星期,就扔了拐棍。现在腿上还是一层黑壳,这属于一踩二错被咬,毒还不深,比较好治。
人上一百,形形色色。现在有些蛇贩子,专门收蛇,毒蛇35元一斤,无毒蛇10元一斤,运到城里翻倍卖。有些人一头钻进钱眼里扯不出来,成天鼓起两只眼,背个蛇皮口袋,在水沟沟里草丛丛里捉蛇,与蛇结下了冤仇,也遭报应。去年三溪收蛇的王某,被七盘花咬了手指,疼得在地上滚,到巫山县医院锯了大拇指,花了3000元,成了个残疾。今年三溪乡官坪八组的叶世华,看见别人捉蛇卖大钱,心羡慕,也想学捉蛇,被五步蛇咬了,抢救无效,丢了小命。
骡坪镇团山村五组的雷安平,还算命大的。去年5月,他见一条五步蛇在水沟里洗澡,自认为跟蛇贩子学了几手,有药酒在身,就去捉了要卖高价。殊不知被蛇咬了一口,他马上用药酒喷蛇头,蛇竟张着嘴喝,他知道遇到了剧毒蛇,急忙朝骡坪区医院跑。医生一见他腿肿手肿下身肿,肩膀肿起像驼峰,直摇头,其立即又赶往巫山县医院。医生说要锯掉一只手,还要先交2000元,但因他家里贫穷,全家大哭。后来全家人赶到陈依荣的家中,还带上那条毒蛇,直磕头,说是独苗苗,不能断了雷家根脉。老人见他家可怜,雷安平又发誓以后再不捉蛇,才答应医治。老人在雷家治了一月,雷安平终于痊愈,老人只收了一百元钱。后来放那条五步蛇时,老人说这蛇害独苗苗太不应该,敲掉了它的毒牙,才把它放到草丛里去。
陈依荣说,三月三,九月九,莫在河边走,谨防老蛇咬一口。因为冬眠后,三月蛇刚出洞,肚子饿,喜欢乱下口;九月进洞冬眠,不愿人发现它的秘密处,也爱咬人。一般来说,你不找它麻烦,它也不找麻烦,还帮人吃老鼠呢。
(五)
竹贤乡两河村村主任刘光南曾跟老人学艺。据刘讲,有一次,地里洋芋长得茂密,突然两边分,都晓得来了一条大家伙。老人说:看扛不扛得走。一声吼,那东西停了,竟伸出头回身看。呵!碗口粗一条菜花蛇。老人摇摇头:奈不何奈不何,你走你走!那蛇真的就走了。又有一次,一条大墨蛇横在小路上,头伸进路边水泉里喝水,老人喊让开让开,那蛇犟,不张不睬。老人来了火,一口蛇药吐在它头上,那蛇就蔫了,头软下了去。下午从小路回来,那蛇还蔫蔫地软在那里,有气无力的,老人就用树棍把蛇拨拉到草丛里,免得被人捉了去。
人们都说,陈依荣的口水是神水。
老人笑了,我不是神仙,也没得神水,蛇不是怕我,是怕我的药啊。他介绍了几种蛇药———有毒龙剑、七星剑、三仙风、见肿消等等。蛇药有的嚼在嘴里,敷在手上,万一被蛇咬了,只当蚊子叮一口。若吐在蛇头上,再毒的蛇,也要蔫下去。世上万物,相生相克,这叫一物降一物啊。
老人屋里到处是药,门前晒着,墙上挂着,口袋里藏着,看起来是些草根极,其实都是些稀奇药,他教过20个徒弟,有徒弟说,那蛇药好难嚼哦,嚼一下喝一口全嘴是苦的,连舌根根都是麻的,几天吃不下饭,一般人啷个吃得那个苦哦。
老人笑了笑:赶骡子要闻得屁,当蛇医心要细。学蛇医以来,他每年平均要治好几个被蛇咬的人,每年要养好几条毒蛇,50多年来不知捉蛇几千条,不知被蛇咬了多少口,但从没伤过一条蛇的命。人们说艺高人胆大,但我现在捉蛇还是小心又小心。特别要保护“一口两眼”。
什么是一口两眼呢?“口”指虎口,拇指食指之间,是要害,若被蛇咬,多数是死。“眼”指耳朵眼和眼睛,蛇尾是很尖利的,你抓住了七寸,若蛇尾乱扫上来,戳进耳朵或眼睛,会聋会瞎,其他地方被咬了,他不怕。说起城里人爱吃蛇,老人就愤愤不平。人都要有颗善良心,不光爱护一草一木,还要爱护豺狼虎豹和蛇,都是一条命哪。蛇躲在大山深处草丛里石缝里,惹了这些人哪一根筋?
老人说不来保护生态环境一类的高深理论,但朴素的话仍给人一种深深的震撼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