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再到网上聊天


  雪阳
  一
  星期六在单位值班,百无聊赖地在网上漫无目的点击着鼠标,碰到一个叫“踏雪寻梅”的聊天室,觉得名字不俗,便叫个“九天罡风”钻进去。一跨进门,看见屏幕上出现一行文字:紫风铃对九天罡风说:你好,欢迎!
  紫风铃这三个字是红的,代表女性。我一下愣了。那是在大学里,我暗恋着一个女同学,夏天她最爱穿一袭紫裙,袅袅婷婷如一根风中的紫藤。毕业时,她给好多同学都送了一串玻璃风铃,给我的那串是紫色的,为此我激动不已:她把自己最喜欢的颜色给了我。毕业后她出了国,从此杳无音讯。
  我情不自禁地敲出“你是那串我珍藏多年的风铃吗?”“我是一串盼你来摇响的新鲜风铃。”“你在哪里?”“在天边,也在眼前。”……
  不知不觉,几个钟头在键盘的敲击中很快过去了。她告诉我,她23岁,在长江边上一个小城,高中毕业后出来打工,在一家公司当文员,主要负责电脑录入。我也对她说了我的大致情况,最后她说:“我把你叫大哥吧。”
  一种奇妙的愉悦潮水一般漫过我的整个身心。多年来激情和浪漫早已随风远去,剩下的只是一天重复一天地过日子。今天,仿佛许多已逝去的希冀、梦幻、憧憬一起复活。走到大街上,看到几片金灿灿的树叶飘落,如蝴蝶点缀着北京美丽的秋天。我想,明天该去写写生了。青少年时代,我曾狂热地涂抹了多年油画,可现在已许久没摸过画笔了。
  第二天天气很好,孩子去少年宫学习,吃过早饭就出了门。我找出画板,对妻子说:“咱们去街心公园走走吧?”妻子看看画板说:“背那个干吗?又想画几笔?”我点点头。“算了吧。往上,你成不了画家;往下,你又不愿成画匠。”其实她在还是女朋友的阶段,也曾被我那些线条和色彩感动得一塌糊涂!我还是背上画板出了门,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昨天看落叶时的心情了。
  又到星期六,我主动留下来值班。打开电脑,来到上次的聊天室,刚一进去,紫风铃马上对我说:“我等你好久了!”见屏幕上几个人都在和她说话,我回答:“你在这儿聊得很愉快嘛。”她使用只给我一人看的私聊功能说:“不,只有见到大哥才愉快呀。”想象着她说话时的神态,突然说出一句连我自己也吃惊的话:“能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吗?”刚发送过去,我又有些后悔,甚至暗暗希望她不会同意。
  可是她立刻就把电话号码发过来了。男人的自尊让我绝不能说话不算话,很快,话筒里传来她甜甜的带南方味的普通话。她说,她每天工作的时间很长,工资也不高,这些都可以忍受,最难忍受的是孤独。现在工作不好找,为了保住饭碗,打工仔打工妹之间勾心斗角互相拆台的事并不少见。还有……
  她停下来了。“还有什么?”我问。
  “还有,就是一个女孩子,要保护自己,太难了!”她的声音几乎带上哭腔。她接着说,认识了我,觉得有了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大哥,心里有了几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踏实。
  面对这么一个柔弱的南方妹子,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。我对她说:“你要大哥做什么,尽管开口!”她说,她什么都不要,只要我经常和她聊聊天就行了,当然,能打电话更好。
  我允诺下来,并把传呼号给了她。从此,我和她每天都“见面”,一句问候,几声调侃,就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情绪“阴转晴”。当然,这种大哥兼侠客的角色对我也是一种享受,通话中我似乎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青春的呼吸,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的律动。
  过了半个月,连续几天没见到她。打电话去,回答“她走了”;再问上哪儿了,就摔过来硬邦邦的一句“不知道”。联想到她给我说过的处境,我总觉是凶多吉少,不由得心紧了。
  终于一天上午我的呼机上出现了她那座小城的电话号码,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电话。果然,她告诉我,那天老板叫她加班,端了一杯矿泉水给她喝,喝后她就迷迷糊糊抑制不住困意。待清醒过来,已衣衫不整地躺在沙发上,旁边,有两张一百元的钞票。她发疯一般撕了钞票,撕了刚打好的一叠文件,回到宿舍提起行李就走了。漂泊十多天,刚刚找到一份工作。
  听着她的啜泣,我的血直往头上涌,大叫:“你去告他,让他坐牢,挨枪子儿!”她幽幽地说:“大哥……就算他被抓了,可嚷嚷出去我怎么办?而且,也不好找证据呀。”事已至此,我只能安慰她:千万别再伤心,就当被狗咬了一口罢了!
  那天中午端着工作盒饭我一口都咽不下去,她是那么一个至真至纯柔弱善良的女孩儿啊。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电光火花般闪出:叫她来北京!给她找个地方打工,有我在,谁敢欺负她?我马上拨通电话说出打算,她却半天不吱声,在我的一再催促下,她说:“大哥,这是件大事,让我考虑考虑……”
  二
  其实,这对我又何尝不是大事?晚上回到家里,面对妻子,我把和她的交往及叫她到北京的打算和盘托出。我想,虽然我们夫妻平素的确交流不够,但在这样重大的事情上,她应该冷静地给我出些主意的。
  妻子听了,那眼神让我心里直发毛。她问:“把她弄到北京?到底算你的什么?”我费尽口舌解释,真的只想帮帮她。妻子冷笑:“天下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没解放呐,你怎么没想去帮帮?”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:“还有点同情心吗?”“同情一个让你神魂颠倒的小妞?”她的声音比我还高,我们唇枪舌剑地吵起来。女儿走出来说:“吵什么,我作业还做不做了?”看到孩子,我马上咽回了已到嘴边的话。可万万没想到,妻子竟对女儿说:“你知道吗?你爸爸在电脑聊天室里泡上一个小妞,都快不要我们了!”
  我的头嗡一下大了起来。12年来,我一直努力做一个好父亲,在女儿心目中,父亲是一棵给她遮风挡雨的大树。妻子这句话,足以使大树变成朽木啊。而我不明白,我究竟做错了什么?那天晚上,我再没有说一句话。
  第二天我又挂电话叫她来,不能让已饱受欺凌的她认为我是说来戏弄她的。最后她答应一个月后来,但反复强调只是来看看我。我想,只要她来,我会说服她留下的。至于我会付出什么代价,已顾不得了!那个星期五,她终于要来了。上午给她挂了个电话,给她念了用微机打出的一句话:“感谢你那对我超出常人的信任”,告诉她,我去机场接她,穿一件棕色风衣,手中的牛皮纸信封上贴着那句话。
  飞机到了,我在出机口和一个女孩的眼波相遇,一刹那间,我确信这就是她。像我年轻时的母亲?还是像那个紫裙女同学?那么娇小那么纯洁。我说:“你是小苑?”她神情有些紧张地看着我,我立即翻过信封给她看,她叫了一声“大哥”,快步向我走来。从那一刻起我知道,她真正进入我的生命了。
  三
  第二天是星期六,一早,我赶到她住的招待所,带她看看北京。
  那两天,我们的足迹踏遍北京的大街小巷。我发现,她的眼睛并没有专注地流连在那些金碧辉煌的古建筑上,那些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上,那些琳琅满目的橱窗上,更多的是默默地关注着我。时时刻刻,我能在沉默中感受到她对我的信任,感受到她在我生命中的份量。看着她纯洁的面孔,我拼命用理智筑起堤坝,提醒自己:要对得起“大哥”这声呼唤!
  新的一周开始了,在她住的那间招待所的房间里,我郑重地请她考虑到北京的事,告诉她,我已给一个开公司的同学说好,人家同意她去搞电脑录入,管吃管住还有一份工资。
  她缓慢而又坚决地摇摇头,长长的睫毛下已是两汪泪水。我拍拍她的肩问:“为什么不来?能告诉大哥吗?”“我,我妈妈年纪大了,她,她离不开我。”“你不是还有哥哥弟弟吗?他们可以照顾呀。”她还是摇头,屋里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。突然,她猛地向我扑来,惊天动地般叫了一声:“大哥!”
  火山终于爆发!我狂吻着她,直到我和她都喘不过气来。
  待稍稍平静,她从我的双臂中抬起头来说:“认识你以来,我就认定,你是我一生中碰到的最好的男人,可是我们有缘无份啊!不到北京,除了妈妈离不开我以外,我更怕的是疯狂的爱上你,扰乱了你的生活!”“小苑,亲亲的小苑,我爱你,以一个成熟男人的全部感情在爱着你!只要你来,为了你,我是什么都可以豁出去的呀!”我又搂紧了她,可她却坚决地挣脱了:“不,大哥,你还有你的工作,你的家庭,我从小没有父亲,不能让一个小女孩和我一样失去父亲,那我会自责到死的!而我也真的丢不下妈妈。这次来见到你,我已经很知足了。明天我就要回去了,我买的是往返票。你,不要送我。”一口气说完这些话,在她脸上,出现了与年龄很不相称的冷静与坚决。我抓住她的手紧贴在脸上,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喃喃呼唤着她的名字,感到一阵阵撕肝裂肺般的心疼,为她,也为我自己。
  她离开北京时我还是去了机场,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,只是紧紧依偎着,一秒一秒的细细品味着仅剩的相聚时光。最后,她泪光莹莹地说了一句:“大哥,爱上你见到你,是我一生的幸运,请允许我永远想念你!”就匆匆进了候机厅,连头也不回。我在外面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,直到她乘坐的班机冲向云霄。
  小苑走后,十多天没任何音讯。我实在忍受不了心灵的折磨,请了一周的年休假,飞向她那座小城。找到她打工的公司,一个自称是她好朋友的女孩告诉我,她只在这里干了一个月就离开了,走的时候看样子很舍不得,哭了好几次,可是谁劝她留下来也没用。
  那么,在她来北京的时候,就决定了和我相见之后是永别?小苑,你太残酷,太不相信我了!可是,我真有勇气和生活做一次激烈而彻底的抗争吗?望望南方灰蒙蒙的天空,铅块一样沉重的阴云,似我满腹的内疚和自责。
  她到底去了哪里?在哪片天空下漂泊流浪?那一个星期,我发了疯似的把小城找了个遍,可她就像阳光下的一道彩虹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  从那时至今,一闭眼,总看见她泪光莹莹的样子。她的善良,她的柔弱外表下的坚强,如钻石一样在我眼前熠熠生辉,照得我的心一阵阵绞痛。我不知道,我还能不能回到过去的生活轨道中去,这些天来,和妻子一直处于冷战状态。我的性情决定了我一辈子学不会一些男人的潇洒,可以同时把妻子和情人都哄得笑眯眯的。
  只是,我永远不会再到网上聊天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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