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08月14日 星期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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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心债  
 


    

    那是1980年,改革开放初始,文学热潮也席卷天下。她正是十六七岁的花样年华,成天跟着一帮文学发烧友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习文颂诗,播下了心中的一粒文学种子。大哥哥中,有一人对她特别关照,外出野餐偷偷地塞给她两块最大的肉饼,发什么资料也从不忘给她留下一份;有一次单位买回一批盆花发给各家美化环境,他抢到最美的、一盆盛开的红玫瑰送到她家的窗台下……在她看来,这是大哥哥对小妹妹正常的呵护。过了一两年,她又成熟了许多,猛然感到他的种种呵护远远不止是一种简单的关爱。她惶惑了,因为她的那种兄妹感觉中,丝毫不具有情爱的成分,便有意识地开始回避他。大哥哥察觉了,他很有自尊,很快收敛了一己求爱的锋芒。两人作为同一单位宿舍区的熟人,见面点点头,便再无更多的来往与交流。

    后来她的家迁出了宿舍区,再后来她也成家了,一年后有了个小女孩,一家三口过得温馨而宁静。再再后来,她调到省上一个文学杂志社作编辑,实现了自己的文学梦,也彻底切断了与原有单位的联系。

    有一晚她收看电视,社会新闻中一个男人因恋爱不遂,用尖刀刺伤自己心爱的女子,然后自首。爱可以制造出如此疯狂的举动,这叫她感慨不已。那男子在看守所接受记者采访时说:“我已经没有遗憾,她毁了我,我也毁了她。她为什么不可以爱我呢?不然岂不是花好月圆?”她觉得这样的男人可怕而不可思议。

    可巧没过几天,她在办公室忽然接到他的电话,那边的声音有些迟疑又有些急迫,约她在某个地方见一面。她本能地回复说自己有事,来不了。过了一天,电话铃再次响起,她还是那样回答。对方说:“那么,你下班送送你总可以吧?”她再找不出理由来搪塞了。

    她下了班,走出办公大楼,果然见他推辆单车伫立在大门侧。至少四五年未见了,她几乎吓了一跳:这位曾经慷慨激昂的大哥哥面色蜡黄,形容憔悴,目光空茫,直直地盯着她不由分说:“我送你回家!”她紧张地点点头,一声不响跟在他后面,一时都找不到话说。过了一阵,男的说:“时间过得好快啊!”她勉强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回答。又没有什么话了。一路上她忐忑不安,不知眼前这个如此神态的人,会说出什么叫自己为难的话甚至出生狂悖的举动。她联想到电视里的那个疯狂男子。好几年了,人都会变的,她尤其不缺乏想象力。她竭力回避对方的视线和话语,冷冰冰地,不给对方多言的机会。

    好在,这昔日的大哥哥咬紧牙关不再开口了。总算捱到了她的家门口,她如释重负地说:“我到家了。”这时,他长长叹了口气,说了句:“祝福你!”向她苦笑了一下。她这才笑了笑,回答:“谢谢!”便逃也似地奔回了家门。

    她仍然感到不安,不知什么时候他又会来电话或突然现身。好在没有,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“骚扰”她,像蒸发似地从她面前消失了。

    一年多后,她从一起长大的同伴那里,才听说这位大哥哥在半年前死了!是肺癌,检查出来不到半年就死了。已经三十好几,也不成个家。她一算时间,陡然明白,那次一定是他已知自己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,带着某种未了的心愿,来与她诀别的,难怪他的神气如此萧索。是的,他为何一直不成家?她也不知道,但她已隐约感到这与自己多多少少有点关系。

    她怅然若失,深深地感到歉疚。肯定就是自己的冷漠,使人家欲言又忍。为什么那天她不能付出多一点的坦诚与关注?至少人家可以把想说的话说完,从她这里得到几许珍贵的慰藉,而现在,一切都为时已晚了。

    猜疑或才说误会,可以使相爱的人分手,但更多的时候,它会使一个人的感情扭曲而错失正常表达的机会。她觉得自己永远欠下了这位大哥哥一笔心债。
□袁永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