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陈韶华(安徽)
文革年间,神州处处宣传队,国人仿佛都变得能歌善舞,以艺为荣。宣传队中,一支高人一筹的竹笛,更是先声夺人,统帅舞台!
是而,笛手特多,大会堂、体育场、校园、公园等公开场所,经常有人操笛而弄,响遏行云。更常见几支竹笛,闻声而集,各自为伍,展开大战;你吹三吐,他吹花舌,你练音阶快指,他吹名歌、名曲,真个是鸟传密,花解语,水豪迈,天有情,各逞其勇,各展所长,轮番大战,相持不下。末了,总是最持久者技艺最高,“笑到最后”;弱者必心悦诚服,哑寂收兵,一脸谦恭,到胜者面前聆听、讨教,自此,成为胜者的好友或追星族。
那时,我年少家贫,欲以一己之长,挣个饭碗,便夏练三伏,冬练三九,不分昼夜,苦练竹笛。练兵场不在校园,便在公园,尤其是公园———魁星楼下、烈士塔前,亭台、水榭、莲池畔、拱桥边……处处有我临水的声与影,笛声里,几见柳绿桃红,菊艳松青……那真是池水共长笛一色,乐曲与百鸟争飞。
是个冬天,雪后初晴,红梅怒放。已是晌午时分,香花墩,我正吹得起劲,忽闻对面竹林内也传来笛声,高亢而有些干闷,一听便知是贴着胶布的高音梆笛,因怕膜湿笛哑,未贴苇膜,音色不佳,但技巧却相当不错,他再三吹弄的上历音、下历音尤其干净、淋漓,恍若鲤鱼跳水,白鹤冲天。看架势,这人分明是炫耀技巧,向我挑战。向来争强好胜的我,哪甘示弱,迫不及待,应声而战,一对一句,也展示超吹、琶音等,卖弄起来。不多时,对方哑默,只道他已称臣伏低,定来拜我。良久,未见动静,想是他兵败无颜来会。我收笛回家,故意绕路穿越竹林,未见人影,心头莫名的惆怅、落寞起来……
翌日,早饭后,又去公园,远远的,花墙外,便闻得笛声,来自竹林,这回清脆、嘹亮、透明、悦耳,分明是精心贴了苇膜,仍是梆笛,味道未变,肯定还是昨日那人。我当即兴奋且狂喜,快步跑到香花墩前,红梅旁、松树下,应声攻擂,开起“火”来。他吹《我是一个兵》,我也吹;他吹《洗衣歌》,我也不相让。一边吹,一边听,总觉得彼此间,许多乐句处理各异,各有所长,水平也似乎不相让下,但内心只有两个字:不服!双方相持到中午,各自收兵,互不拜会。
第三天,分析“敌情”,知其善用短笛,北方风格,偏重技巧,而曲笛及气息控制方面可能不如我,便精心准备了几支长、大曲笛,笛膜贴得脆又亮,想以音色赢人。他果然又在竹林内,这回吹的《打靶归来》,剽悍、飒爽,豪气逼人,令我耳目一新,暗自道好。知己知彼,我从容操起大笛,吹奏擅长的江南丝竹《姑苏行》、《鹧鸪飞》、《欢乐歌》……
不知何时,眼前站有一人,中等个头,国字脸,眉清目秀,操外地口音:“兄弟,你吹得真雪秀(方言)!音色漂亮、气息控制好,佩服,佩服!”“大哥,过奖了!其实,你吹得比我好!真的,尤其是《打靶归来》,还有《京调》,一气呵成,技巧高难,不简单!”两双手连着两支笛子,紧紧握在一起,双方眼中都闪烁着真挚的仰慕……
他告诉我,他是芜湖人,来外婆家,为躲避武斗。绵延三日的大战,导致彼此一见如故,取长补短,笛艺猛进。
后来,他江南,我江北,都下放农村了。再后,他进卷烟厂,我进文工团。三十多年后的清明节,为外婆扫墓,他来庐城,到文化馆未找到我,不看门牌,居然凭着笛声找到了我。奇怪的是,常年未抚笛,那日礼拜天,鬼使神差,我教儿子吹,他撞进了门,见面便问:认识我吗?我说:“哇,是徐和生!三十年前的地址是———芜湖市东内街七号!”两双手连着一支竹笛,紧握在一起,良久无语,两个人便流下泪来……
岁月老去,志趣尚存,艺无止境而永恒。一场竹笛之战,伴着竹韵梅影,绵柔甜蜜,恍如昨日,教人怎能忘怀?许久、许久,不知是他,还是我,只轻轻说了声:好—朋—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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