▲闻立鹏创作的闻一多像
著名油画家、91岁的闻立鹏一生中办过无数次画展,但将自己的画作与父亲闻一多的艺术作品一同展出,还是头一回。
4月2日至7月3日,“红烛颂:闻一多、闻立鹏艺术作品展”在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举行,共计展出闻一多的速写水彩、装帧设计、书法篆刻、照片信札和闻立鹏的绘画作品260余组件。在这场父子二人的作品展上,观众很容易便能察觉到一种传承的流动,看到诗人、学者、民主斗士之外的“艺术家闻一多”。同时,从照片、信札和闻立鹏的画作与讲述中,人们还会看到“父亲闻一多”的形象,并惊讶地发现:最刚烈的勇士,原来有一副最柔软的心肠。
家 书
“这一星期内,可真难为了我!小弟闭口不言,只时来我身边亲亲,大妹就毫不客气,心直口快,小小妹到夜里就发脾气,你知道她心里有事,只口不会说罢了!你不晓得男人做起母亲来,比女人的心还要软。”1937年7月15日,卢沟桥事变爆发一周后,闻一多在给妻子高孝贞的信中如此感叹。
半个月前,高孝贞带着长子闻立鹤、次子闻立雕回湖北老家省亲,闻一多同三个更年幼的孩子留在北平清华园的家中。信里的“小弟”,就是闻一多的三子闻立鹏。平静生活被侵略者的炮火打碎。3天后,闻一多带着儿女匆匆南下逃难,一路颇多狼狈。在武汉,闻一多与家人团聚没多久,就于同年10月,独自离家,前往长沙,担任西南联大的前身——长沙临时大学的教授。此后,近一年时间,他与妻子儿女分隔两地,只能借一封封家书倾诉思念。
“家书抵万金。”闻一多是个恋家的人,常常刚一离家,就翘首期盼起亲人的来信。在美国留学时,他就数次写信抱怨家里人来信太少,直白地问弟弟,“久不写信何故?”问妹妹,“为什么不多写些好的长的信来呢?”还问双亲和妻子,“留学累月不得家书之苦唯我知之!”
诗人总是有话直说,从不在信中吝啬表达对妻子儿女的情感,那份热切几乎扑面而来。1937年10月23日,闻一多在深夜抵达长沙,当晚立即给妻子写信,对家里的5个孩子一一关心。10月27日,又修家书一封。4天后的11月1日,又写信给妻子。11月2日,发出新一封信前,他收到妻子和长子的信,还有幼子闻立鹏和大女儿闻名的画,十分喜欢。给妻子回信:“你们都不会写信,真把我急死了。你看我几次回信是如何写的。家中的一切事,不管大小,或是你们心里想的事,都可以告诉我,愈详细愈好。”又专门给10岁的闻立鹤、9岁的闻立雕单独写信。
日后成为画家的闻立鹏,早记不清年幼时在给父亲的信里画过什么,他笑着说,“六七岁的小孩会画什么?胡涂乱抹吧。”但这幼童的“胡涂乱抹”正是闻一多一再急切索要、倍加珍惜的。
对孩子,闻一多有万般耐心与柔情。1938年2月,战争逼近湖南,长沙临大再迁昆明,闻一多参加由近300名学生组成的“湘黔滇旅行团”,徒步3000里地前往昆明。出发前,他在家书中提及上回离家时与儿女们道别的情形:“那天动身的时候,他们都睡着了,我想如果不叫醒他们,说我走了,恐怕他们第二天起来,不看见我,心里失望,所以我把他们一一叫醒,跟他说我走了,叫他再睡。但是叫到小弟,话没有说完,喉咙管硬了,说不出来,所以大妹没有叫,实在是不能叫,然而一上轿子,我就哭了……”
从年少读到老,每次读这封信,闻立鹏都会心头泛酸。他记不得在睡梦里被父亲叫醒的画面,记不得父亲说不出话的样子,记不得父亲说过什么……所幸有家书,定格这被年幼的小儿女忽略的深情,封存一个父亲对孩子永久的爱意,深厚绵长。
背 影
1938年8月底,闻一多终于设法将家人接至昆明。此后,他们一家在昆明住了8年。对昆明这座城市,闻立鹏怀着复杂的情感。在那里,有他与父亲共度最久的一段光阴,有他最珍贵的童年记忆,可也是在那里,他失去了父亲。
“印象最深的画面,是父亲的背影。”闻立鹏说,“那时条件困难,一间屋子既是我父亲的书房、会客室,又挤着我和妹妹的床,还有我父母的床。有时我夜里醒来,就看见父亲还披着衣服、弓着背,坐在桌前刻图章。”
1944年,闻一多开始挂牌治印。战时物价暴涨,闻家人口多,闻一多的月薪仅够一家人勉强支持10天左右。书籍衣物变卖殆尽,他去校外兼课、写文章、做报告,为节省炭火,在腊月带着全家高高低低的孩子们去小河边洗脸……想尽办法,一家人仍时在断炊中度日。直到闻一多在朋友建议下公开挂牌,为人刻印,成为一个“手工业劳动者”,家中状况才有所改善。授课、著书、开会、演说,投身民主运动,为养家糊口治印刻章……闻一多的面容变得消瘦,手指上磨出了硬茧,但在最劳碌的日子里,他依然是那个几乎从不对子女发火的好脾气父亲。
闻立鹏记得,有一回,二哥闻立雕从学校拿回一块钠,放入盛水的茶壶,试着按课堂上教的钠加水产生氢气的原理制造氢气,结果钠放得太多,引起爆炸,伤到了围观的大妹。“二哥闯了祸,我们都吓坏了,没想到父亲并没责备我们,只是借此讲了个道理,说了句英文谚语,A little knowledge is a dangerous thing,意思是,一知半解是最危险的事。”闻立鹏说。
闻一多会郑重对待年幼儿女的书信,也会郑重倾听孩子们的意见。有一回,闻一多的小女儿闻惠羽在家里闹脾气,被闹得心烦、无法工作的闻一多一反常态地打了女儿两下,结果被儿子闻立雕质问:“你平时天天在外面讲民主,怎么在家里动手打人!这叫什么民主?”“今天是我不对。”闻一多向儿女承认错误,“希望你们以后不要这样对待你们的孩子。”
父 子
闻一多生前没立下什么家规家训,但闻家有共同的脾性和不言自明的准绳。抗战胜利后,西南联大宣告结束,师生分批返回平津。机票紧张,闻立鹏与二哥闻立雕遵循家中安排,先行飞往重庆,在那里等待与家人会合,再一同返北平。
1946年6月29日,闻一多在百忙之中给两个儿子写信,信尾说:“我这几天特别忙,一半也是要把应办的事早些办完,以便早些动身。小弟的皮鞋买了没有?如未买,应早买,因为北平更贵。”“在昆明,我和妹妹从没穿过皮鞋,一直穿的是母亲做的布鞋,父亲知道重庆的猪皮便宜,所以这样提醒。”闻立鹏解释。忙碌中的父亲,一如既往地细致。没人料到,这会是闻一多的最后一封家书。
半个月后,7月15日,闻一多在李公朴追悼大会上拍案而起,即席发表了著名的 《最后一次讲演》,“我们随时准备像李先生一样,前脚跨出大门,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!”当天下午,他在回家途中遭国民党特务杀害,与其同行的长子闻立鹤扑在闻一多身上试图保护父亲,身中五弹,死里逃生。这一年,闻立鹏15岁。
1947年,闻立鹏背着母亲打好的行装,前往晋冀鲁豫解放区,进入北方大学美术系学习。闻一多生前非常向往解放区,曾说过将来要把孩子们都送去那边学习。“大家对我的另眼相待,包含着很深刻的感情,使我觉得身为‘闻一多儿子’这件事情,有着更重的分量。”在解放区,闻立鹏第一次用不同于儿子看父亲的目光注视闻一多,他开始更深入地理解父亲的其他身份,并在此后的漫漫人生路上,不断加深对父亲的认识。
红 烛
从年轻时拿起画笔开始,闻立鹏就想画自己的父亲。30 余年后,他才终于在1979年完成了关于闻一多的经典作品《红烛颂》。1978年构思这幅画作时,闻立鹏的年纪正好到了父亲辞世时的47岁。此后每个春秋,他都比父亲更年长。
画面上,一根根红烛燃烧在烈火中,闻一多口衔烟斗、回眸凝视。红烛的意象,来自闻一多的首部诗集《红烛》的序诗。经历过风浪,对人生有了更深的理解,闻立鹏重读《闻一多全集》,反复吟诵父亲的诗句,逐渐将红烛视为闻一多人格的形象象征。
对于父亲,闻立鹏最希望人们看重的,莫过于其独特的人格。“他在文学、学术、美术上的贡献,当然也重要,但没有人格上的那么感人,并且,在艺术上、文学上、学术上,比他有成就的还有很多。唯有在人格与精神层面,他有更独特、更值得人们关注的东西。”闻立鹏说。
要如何形容闻一多的人格呢?闻立鹏提起朱自清的那句话:“闻先生真是一团火。”这火永不熄灭。 (王京雪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