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天了,孙瑞斌的老父亲孙士田嘴里一直含混不清地说着:“冷,好冷啊。”孙瑞斌已经为他压上了两床被子,可父亲还是说冷啊,冷啊。父亲的眼睛总看向一边,孙瑞斌觉得父亲一定还有话说。他把耳朵贴在父亲的嘴边,只能听到几句含混不清的话。
在一旁的妹妹扳着孙瑞斌的肩膀,一连串地问:“说什么了,爸说什么了?”孙瑞斌说:“听不大清楚,好像是‘黄河,冷啊,黄河,冷啊’。”妹妹说:“什么‘黄河’,你一定听错了。”孙瑞斌无奈地望着父亲的面孔。
一
父亲是个老革命,战争年代当过民兵排长,新中国成立后在地区做过局长。可他这个老革命的儿子,没沾上父亲一丁点儿光。那年招干,父亲第一个就把他的名字划掉了,说他只有初中学历,当不得干部。每年来看望父亲的老部下接二连三,每次都问,有什么困难需要组织解决。可父亲总是摇头,就是不开口。后来他对孙瑞斌说:“今天我们的生活这么好,还能有啥困难?跟旧社会比,日子都好到天上去了。”孙瑞斌听了,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叹气。
说他妹妹贴心,还真没错。那天,妹妹从父亲的眼神里读懂了他的想法。父亲的眼神始终不离屋子的一处角落,那里有一个红漆柜子。妹妹打开红漆斑驳的柜子,取出了一个老旧的毯子。往外拿的时候,那毯子分明有些僵,有些硬,不像是编织的,倒像一块破损的薄土坯。看到这个毯子,父亲的眼睛里突然闪出一星光亮:“冷,冷。它,暖,真暖。”他的嘴里吐出了新鲜的词语。孙瑞斌说:“他是感觉身上冷,要盖上这个老毯子。”说着就要把毯子往父亲身上扯。忽然,父亲僵硬了一年的胳膊猛地抬了起来,挡住了孙瑞斌手中的毯子。
孙瑞斌和妹妹都吃了一惊。
88 岁的父亲在卧床一年之后,脸上忽然泛出了红晕,眼睛里散发出奇异的光彩,仿佛毯子的突然亮相,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灵魂。接着,父亲说起话来,言语比之前清晰许多,让孙瑞斌大为惊讶。他终于想起来了,黄河,黄河,那真的是黄河。
二
那是解放战争时的事了。那天,人民军队强渡黄河,作为民兵排长的孙士田带着民兵去帮忙。忽然天降大雨,6月里出现了罕见的低温。冷啊,真冷啊,只穿一件破烂褂子的孙士田站在木筏子上,嘴唇发紫,瑟瑟发抖,手中的橹桨越来越不听使唤。河水起起伏伏,他感觉头晕目眩,脚下一软,终于一头栽倒……就在这时,一双大手托住了他。他被放平,躺在了木筏子上。接着,一个毯子盖住了他。刺骨的冷渐渐被温暖代替,他暖烘烘地睡去了。
当他醒过来的时候,他正躺在自家的炕上,身上还盖着那个草绿色的毯子。妻子说,部队已经顺利渡河走了,一个战士把他背了回来,说他帮助部队渡河,三天三夜没合眼,也没吃一口饭,让他好好睡一觉。这条毯子是从敌人那缴获的,首长说送给他做个纪念。首长还说,他们忘不了乡亲们为他们所做的一切。他把毯子捧在怀里,埋怨妻子说:“这怎么行?你怎么不把我叫起来?更不该收人家的毯子,就算推辞不下,也该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。那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!”妻子摇摇头:“我问人家,人家也不说。”
这些往事,其实父亲很早就告诉过孙瑞斌。只是这些年,父亲长期卧床,混混沌沌,孙瑞斌忙于照顾,竟然忘了有这么一档子事。后来,父亲安详地走了。走时,那个毯子还盖在他的身上。父亲给孙瑞斌留下了一句话,一定要想办法找到那名送他毯子的解放军。
转眼,几年过去了,孙瑞斌始终无法找到那名解放军。想当初革命胜利后不久,他父亲离开家,先后在南京和北京读书,毕业到了西北军区工作,转业后又在天水、平凉的气象、交通部门工作过。父亲走了那么多地方,换了好几个单位都没找到毯子的主人。他孙瑞斌一个和部队没有交集的普通人,又怎么能找得到呢?
三
父亲走后,孙瑞斌想了很多。虽然父亲当初不肯“照顾”自己的工作,但要不是父亲,他也不会憋着一口气挑灯夜战,参加成人高考,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研究所的一名技术员。如今他已退休多年,回眸过往,从父辈的身上明白了好多道理。
那天,孙瑞斌听说了一件事:当地有个农民,花了几十年时间收集了一大批革命战争时期的红军服、红军刀、红军水壶、望远镜、军号、药箱、马鞍等老物件,把自家的农家小院改造成了上下两层的红色博物馆。孙瑞斌循着地址找了过去,参观之后,感动不已。从这些林林总总的物件中,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父亲渡河的情景。这些物件的背后,也都有一段段不同寻常的故事,并不比父亲和他的军毯逊色。
孙瑞斌做了一个重大决定,他把那条沉淀着父亲气息和体温的军毯送进了这家红色博物馆,还像一个亲历者一样,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他父亲的故事。孙瑞斌离开博物馆前,一遍遍抚摸这陪伴了他们家半个多世纪的毯子。他觉得,这是它最好的归宿。
军毯被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。每一个来参观的人,都将听到它的故事:“这个毯子的来历,要从一名叫孙士田的离休老干部说起。孙士田,山东阳谷人……”顺着讲解,人们跟孙瑞斌一样,恍然走进了那个黄河奔腾、冷雨刺骨的日子里。满屋子静悄悄的,有老人,有中年人,还有一群戴红领巾的孩子。(马宇龙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