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参军离家前近20年的记忆中,父亲可敬不可亲,甚至是有几分可怕的,其实他轻易不打人骂人,也很少训斥我,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怕他。
记得我与伙伴们一起玩闹时,喜欢恶作剧的人在我背后悄悄说:“你爹来了!”我顿时被吓得四肢僵硬、脑子里一片空白,好大一会儿才能缓过劲来。
曾不止一个人问过我为什么那么怕父亲,我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近年来,父亲有好几次谈起当年对我们兄弟管教太严,言下颇有几分自责之意。我从来没把父亲的严厉当成负面的事。如果没有父亲的威严震慑,我能否取得今天这样一点成绩还不好说。
其实,父亲的威严是建立在儒家文化的基础上的,他在私塾里所受到的教育确定了他的人生观、价值观。他轻钱财,重名誉,即便在读书看似无用的年代里,他也一直鼓励子侄们读书。
1973年8月20日,我到县棉花加工厂去当合同工。我之所以能得到这份美差,是因为叔叔在棉花加工厂当会计,这当然也是父亲的推动。
我到棉花加工厂工作后,父亲从没问过我每天挣多少钱,更没跟我要过钱。每月发了工资我交给母亲,交多交少,母亲也不过问。
现在想起来,我在棉花加工厂工作期间,家里穷成那样子,母亲生了病都不买药,炕席破了都舍不得换,我却图慕虚荣买新衣新鞋,花钱到理发铺里理大分头,与工友凑份子喝酒……挥霍钱财,真是罪过。
后来,我从棉花加工厂当了兵,当兵后又提了干,成了作家,几十年一转眼过来,父亲从来没问过我挣多少钱,更没跟我要过钱。
每次我给他钱,他都不要,即便勉强收下,他也一分不花,等到过年时,又分发给孙子孙女和我朋友的孩子们。
1982年暑假,我接到了部队战友的一封信,告诉我提干命令已经下来的消息。我大哥高兴地把信递给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父亲。父亲看完了信,什么也没说,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,咕嘟咕嘟喝下去,扛着锄头又下地干活儿去了。农村青年在部队提成军官,这在当时是轰动全村的大事,父亲表现得那样冷静,那样克制。
我写小说三十多年,父亲从未就此事发表过他的看法,但我知道他是一直担着心的。他不放过一切机会地提醒我:一定要谦虚、谨慎,看问题一定要全面,对人要宽厚,要记别人的恩,不记别人的仇。
这些几近唠叨的提醒,对我的做人、写作发挥了作用。
2012年10月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,父亲以他质朴的言行赢得了许多尊敬。
当有人问起获奖后我的身份是否会变化时,父亲代我回答:“他获不获奖,都是农民的儿子。”当有人慷慨向我捐赠别墅时,父亲代我回答:“无功不受禄,不劳动者不得食。”
获奖后,父亲对我说的最深刻的两句话是:“获奖前,你可以跟别人平起平坐;获奖后,你应该比别人矮半头。”
父亲不仅这样要求我,他也这样要求自己。儿子获奖前,他与村里人平起平坐;儿子获奖后,他比村里人矮半头。当然,也许会有人就我父亲这两句话做出诸如“世故”甚至是“乡愿”的解读,怎么解读是别人的事,反正我是要把这两句话当成后半生的座右铭了。真心实意地感到自己比别人矮半头总比自觉高人一头要好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