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别让人觉得我老了”
张计玲个子一米五多,看起来有些敦实。她在社交媒体上开了一个账号,名叫“玲儿”。账号的第一则信息是“50岁阿姨高考成绩出来了”,文科总分388分。
这是一个丈夫看了会“撇嘴”的成绩,“就这么点分啊”。按照两人的约定,没上二本线,就不读了。没想到这则视频挽救了张计玲的梦想,5258人点赞,643人留言,正向鼓励居多。张计玲说服丈夫,这还不错,读吧。
自从张计玲入读三本院校的学前教育专业,这个账号丰富起来,开始是军训、美术作业、弹钢琴、包饺子,后来还谈些人生感悟和“小自卑”。近期的内容开始往“力量”方向靠——5分钟的平板支撑挑战、爬云梯、连续跳绳500个。
一年的大学生活里,张计玲的最大挑战是体育考试。她说,上学前,丈夫已经退休多年,两人喜欢做的事情是饭后在附近散步。“没想到老了,现在要跑起来了”。
她说,大学有大学的规范和标准,50米跑步是10秒2及格,800米是4分34秒,立定跳远是1米52。张计玲的人生忽然进入加速时代,一时适应不了。第一学期末体育考试拿了61分。她不服气,拉着丈夫每天跑,配速一慢就提速。她爱较劲,不服输。刚入学的时候,辅导员认为按她的年龄可以不参加军训,不上体育课。但她却不乐意,都参加了。
她的英语不好,但还是跟着年轻人一块考英语四级。每天6点多起来,她先到操场跑20分钟步,耳机里循环放着单词。四级考完,她云淡风轻地跟儿子汇报,“我四级过了”。
唯有一项,张计玲在上课时扬眉吐气——钢琴。弹钢琴是件考验童子功的事,同学们大都没有基础,上起课来总感觉在听天书,张计玲则意外地顺利。
“那是我三十多岁就开始学的东西。”张计玲说,作为陪读妈妈,儿子四岁的时候,她就带着学琴。她跟着孩子去听课,帮孩子把老师说的要点记下来。到家后照着要点监督孩子。这样孩子能练两周再去复课,省下一半的钱。剩下的,她去街头理发,去做家政,一小时一小时地挣钱。艰苦生活里的腾挪技能,在这时都派上了用场。
“上真正的大学”
大龄追逐大学梦的故事,大多是在幼时埋下了种子。张计玲家中兄弟姐妹三个,她格外伶俐,小学时拿到满墙的奖状。考高中时,全乡只有两个人考上,她是其中之一。
无奈高考时,她两次失利,第三次通过成人高考上了一所成人大学,读会计专业。她说读高中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,营养跟不上,10点过后头疼得厉害,书也念不进去。但失利就是失利,这成了张计玲内心的一根刺,总想要拔掉它。
潘喜梅爱学习,母亲也言传身教。初中准备毕业那年,潘喜梅的母亲病逝,家里经济不堪重负,父亲作出决定,让她和妹妹退学回家。时至今日,潘喜梅仍记得退学前一次考试,妹妹的英语考了全县第二,她的语文全县第一,老师在课堂上夸赞了两姐妹。
很多同学都考入大学。那还是大学毕业包分配的年代,潘喜梅心里的伤痛是,如果当年继续读下去,她和妹妹也该有这样的机会。1986年,潘喜梅进了工厂。那时单位推崇进修学习,她参加了山东高等教育自学考试,选修汉语言文学。此后又通过成人高考,上了三年夜大,也是会计专业。
那时候考学很难,电大、夜大是60后、70后这一代人常见的求学方式。但随着高等教育院校扩招,电大、夜大的文凭含金量下降,逐渐不受认可。“觉得你上的不是真正的大学。”张计玲说。于是,“上真正的大学”成了张计玲、卢江容和潘喜梅这代人的执念。
大龄考生的烦恼
过去二十余年,张计玲生活重心一直是孩子。自己的大学梦,让步于培养子女上大学,当陪读妈妈的这些年,张计玲很少再提起自己想念书。丈夫能记起的,只有每次在新闻里看见考了二十多年的“高考钉子户”梁实,张计玲都说“你看人家还在考呢”。
孩子考上大学、离开家了,张计玲才等来为自己圆梦的准备时间。她对高考内容并非全然陌生,作为陪读妈妈,儿子准备升学的日子里,她都在书桌前坐着、看着。孩子去学校上课时,张计玲就打开手机,翻看儿子拍下来不会做的题目,自己琢磨琢磨。三角函数、物理电学,一点点在脑海里重现。
卢江容电大毕业后,一直担任小学英语老师,也保持着学习的状态。2003年,她自学了心理咨询课程,逐步考了心理咨询师一级和二级认证考试,成了学校的心理老师。但她也面临大龄考生普遍的困境——信息屏障。卢江容称自己是“功能性文盲”,一旦涉及用电脑查找信息便一窍不通。
最终,女儿杨晴晴(化名)回家考研提供了机会。“我帮她(卢江容)直接把学校选好,跟她说,就考这个。”25岁的杨晴晴建议母亲,考非全日制的应用心理学硕士研究生,不出重庆。
潘喜梅也认为,知道考学信息颇为重要。山东中医药高等专科学校招大龄考生的信息是女儿告知的。这是近年才有的新政策,可以通过春季高考,以单招的形式考取。这种考试形式相对简单,同期还会给从事基层医疗的医生提供报考名额。
潘喜梅所在学院的辅导员朱朋告诉记者,学院两个班里超过25岁的大龄考生共有12人,年龄在四十多岁的都有,“潘大姐年龄最大”。
人生重心回落
受访的大龄考生,总会无意中说到“这其实没什么”。回看备考过程,他们觉得有时候顺理成章,没有那么多值得言说的困难。卢江容则很细致地向记者数了数五十多岁考研需要的条件,比如得有家人的支持、自己的时间和耐力,能获取必要的信息。
在与卢江容一起考研的日子里,杨晴晴更深地理解了母亲。刚开始考研时,卢江容不得要领,对必考科目一点点看,全文抄下来。杨晴晴教母亲:“你主要是抓住大框架。”两人都在客厅备考,女儿在餐桌上,卢江容在古琴桌上,背对着学习。她和女儿成了同桌、战友。
杨晴晴能看到母亲的焦虑。考研复试前,学校给卢江容发了一封例行公事的考前须知,杨晴晴看着母亲坐在电脑前,读了一遍又一遍,害怕错过什么。一向是生活强者的母亲,考研时开始需要女儿的安抚。杨晴晴一遍一遍地告诉她:“你这个年纪考试没关系的,考成啥样都没人说你。”
过去,由于母亲的能干与上进,杨晴晴时常想远离。她希望保有自己的试错空间,“即便是错的,也需要我自己去探索过”。这次考研,杨晴晴没有考取目标学校,要是放到往常,母亲肯定会有责怪。但是这回没有,卢江容顾不上了。她正陷于加试的焦虑中,紧锣密鼓地准备着,“你哪有时间去替她焦虑,你在替自己焦虑”。
杨晴晴说,考上研究生给母亲带来了一些变化。以前她总是催婚催育,“生三个小孩,我给你带”。考研以后,母亲感慨自己体力不行,孩子是带不过来了。至于女儿的婚姻,她开始觉得高学历女孩,晚一点结婚也没关系。
张计玲的人生重心,也在50岁上大学后回落到自己身上。过去陪读时,只要她走开一会儿,儿子学习就变得不专注,张计玲一度担心孩子上了大学该怎么办。如今她发现,孩子离开她也学得很好。“重回学校以后,开始要我的自尊、我的虚荣,不用低头哈腰唯唯诺诺地做人了。”她想起过去为了孩子,什么活都愿意干,在底层卖力气,总不被尊重。
她喜欢在大学校园里的感觉。甚至,她不满足于仅因为年纪大上学被关注。她要参加军训,要参加全国统一的四级英语考试,要在与年轻人同样的起跑线上获得体面的尊严。(据《南方周末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