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与树并立于世间,共同绿化着这个生气勃勃的世界。
树与人类伴生伴助,人们很早就注意到它的品质,或松龄千年,或杨柳婀娜,或槐荫玉立,说的是树,喻的是人。
于是我们发现“树”这个词有两重含义,一重是作为木本植物的“树木”的含义,是名词;另一重是以树喻立、喻直的文化含义,是动词。以树拟人,树又不似人。我们看到林林总总的树构成森林,也看到形形色色的人构成社会,这就是中国树的文化。
一
中国人喜欢树,把树写进诗文、绘入图画,成为不可动摇的文化传统。丹青山水必有树,山水画家说,树是山水的眉目。明白无误地说,山水画就是一张脸面,这张脸面上如果没有眉眼,那是多么难看!
清代著名文学家李渔支持其婿沈心友及王氏三兄弟编绘画谱、成书出版的《芥子园画谱》教习作画,其中的“树谱”通篇赋予人情事理。树必分杈,没有一片相同的叶子,自然也没有一根相同的枝杈,以此喻人最为贴切。树谱说的“石分三面”便是立体的石,“树分四枝”是说树的枝杈向四面伸展,是立体的树。古人对于三维空间很早就有了清醒的认识,于是要求“四歧之中面面有眼,四歧之外头头是道”,这是图画中树的美学。
原则确立,紧接着讲树的画法。如果画两棵树,务必一棵大树、一棵小树相搭配才好看。画谱说,一大加一小是扶老;一小加一大是携幼。大树须婆娑多情,小树须窈窕有致。这是不是以人比树?如果画三棵以上的树,画谱则要求“须左右相让,穿插自然”,这是人的和谐美学,于是就分出“交形”与“分行”的规则,让读画的人读出画中的意趣。画中的树挺立着、交织着,其实是人的挺立与交织。
二
以人比树,大概是有了文学就有了这样的比拟。《诗经·小雅·巧言》说:“荏染柔木,君子树之。”这里的“树”是种植,说风采无限的树木由君子栽培,把“荏染”的树与君子等同起来,意味着君子如树,风采无限。
在中华文化观念里,人生如树,树如人生。司马迁在《史记·吕不韦列传》讲到,树立人生要从根本上“树本”之理。
人并不盲目地效仿树,对于树是有取舍的。效其直,慕其坚,羡其韧,人的行为准则就有了耿直、坚强、坚韧的品格,同时,又弃其斜、怪、丑,斥其不成材。原来人们是以堪用、担当来评价树的。树又是人们心中的骨架。故宫的梁柱是树木做的,这些树生时婆娑多情,斫后承梁负脊,肩起一座巍峨的宫殿,实际上是肩负起一段历史,这样的树如何不让人心生敬意?难堪大用的斜、怪、丑却是入画的好素材,这样的树以奇标新立异,形成中国画里的美学共识。直立与歪斜、端正与怪异,在树的身上完成了对立与统一。
三
最被人尊重的是松树。松树千载,华亭如盖,且不朽腐,是中华文化中极庄严的形象,有文以来,没有谁敢轻亵玩弄。魏晋时期的刘桢以松树勉励自己的从弟:“亭亭山上松,瑟瑟谷中风。风声一何盛,松枝一何劲!冰霜正惨凄,终岁常端正。岂不罹凝寒,松柏有本性。”这哪是说松,分明是在说人。陈毅将军另寄深意:“大雪压青松,青松挺且直。要知松高洁,待到雪化时。”了解将军生平的人,都知道这是他的自我写照。如果仅仅满足于松龄鹤寿,那文化就俗了,松的文化是它苦寒而不凋、艰岁而青葱的本色。
另一株经岁寒而愈红的是枫树,它也是被人尊敬的树。杜牧忍不住停下脚步赞赏它:“停车坐爱枫林晚,霜叶红于二月花。”这是对生命的礼赞。杨万里眼光诙谐,他眼里的枫树是一个调皮的孩子:“小枫一夜偷天酒,却倩孤松掩醉容。”把松、枫间杂在一起,塑造了《芥子园画谱》里的意境。中华传统文化从没有无来由的谬赏,我们击节赞叹贞节、高洁、气节、不屈、不折,都是从树的性格中引申过来的。 (孙葆元)